学术交流
复旦大学中文系陈振宇教授做客武汉大学文学院
发布时间:2024-10-28 浏览人次:

20241021日,复旦大学中文系陈振宇教授做客武汉大学文学院,作了题为“意外和猜测”的语言学讲座。讲座由武汉大学文学院杨旭博士主持,文学院阮桂君、陈菡、覃业位、李昱、刘翔宇、华中科技大学陈禹以及校内外师生参加了讲座。以下为讲座摘要:

意外是一种心理状态,是因为外来的信息与认知主体的预期不符(自反预期),导致该主体出现强烈情感倾向和情绪反应。在意外发生时,引起意外的XP可能十分直接、清晰,直接导致意外;但也可能模糊、间接,需要认识主体先进行猜测,猜测事物的“本质内容”,再由这一本质内容导致意外,称为“猜测意外”。在语言中,存在表达意外的标记,但是它们分为两类:直接意外标记(如“竟然”)和猜测意外标记(如“难道”),并且二者的使用重要的差异。只有从心理过程的角度,才能解释这些语言现象上的差异。

在围绕“意外和猜测”话题的交流之后,师生就其他话题请教了陈老师,涉及到了读书、研究、教学等。尤其是陈老师分享的三个小故事,让在座师生印象深刻、醍醐灌顶。(扬薇儿报道


附:三个小故事:集宝、爬山与挖井——陈振宇教授的教学、科研之道

杨旭:这是一个自由讨论环节,如果大家没有针对意外与猜测的疑问,那么可以问一些其他问题,让这个环节变得更自由一些。大家在学习中遇到一些教学科研的问题、读书写作的问题,都可以提问。陈老师从复旦大学过来,这是难得的取经机会。

教学

杨旭:我们武大去年公布了新版的培养方案,在传统的语言相关必修课程(现代汉语、古代汉语、语言学概要)之外,新增了一门叫作“现代语言学”的必修课。老师们对此一直有一些困惑和不解,您觉得这门课程应该怎么上?可以包含哪些方面的内容呢?

陈振宇:现代语言学意味着我们用现代的观念、手段和立场来研究语言。现代语言学是本世纪初开始设立的,以前没有这个课程。首先,现代语言学的观念和此前的语言学存在很大的差异。现代语言学是上世纪末西方提出的一个概念。大家要明白,现代语言学的要求或转向是为了什么。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信息时代,还有社会文化方面的任务,所以现代语言学实际上最主要的是一个应用语言学的课程。

它主要是指如何将计算机与语言研究结合起来,语言研究如何为社会服务,以及语言研究如何与其他学科融合,形成跨学科的研究。恰好在我早些年上过复旦的“现代语言学”课程,这门课也由其他老师讲授过,每位老师的选择都不同,方向也不同。

有的讲的是现代语音学,实际上是实验语音学、语音合成、涉及到聋人或听力障碍等问题。有的讲的是方言类型学与世界语言,主要讲世界语言的语法、语音和词汇等方面,而不是单独介绍汉语。我本人,主要讲语法研究的当代面貌和趋向。当代语法研究和传统研究有很大不同,主要有三个大的不同点:

第一,不再是举例性或自省式的研究,而是基于大规模语料的分析。所以你首先要学会如何建立有效的语料库,如何进行大规模的语料调查,以及使用什么方法展示各种语法项目之间的关系。

第二,它不再是孤立的汉语研究,而是将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打通,加之与其他语言对比。因为有专门的老师讲这方面的内容,我在这方面讲得比较少,主要补充在古今语言的演变方面的一些脉络。

第三个方面是语言本体研究的语用学、社会学,或者说更为重要的心理学转向。语言研究不应是孤立的,作为一个语言研究者,必须在心理学、认知科学和社会学等基础上进行语言研究。这非常重要,因为我们常常讨论语言现象在社会中的表现,社会分层也要求我们考虑不同语体和社会层次的语言。此外,语言是与数学、逻辑之间紧密相关的,怎样将语言利用数学和逻辑形式化,反映出其中的规律。

这些就是现代语法学的“现代性”的体现。你可以是一个很好的语法学家,但如果缺少这三部分中的任何一部分,你就不是“现代的语法学家”,而是过去的研究者。我的课程正是围绕这些内容展开的。因此,现代语言学课程的设计还是比较容易的。

但是,开设这门课程也有麻烦的地方。因为你知道,要在一个学期内讲授这些内容,时间是不够的,因为内容比较多,我们没办法覆盖所有内容。我们分成不同的老师来讲,轮流授课。即使这样,这门课也没有经常开设,可能会没有人开课。后来还有一个课程叫“语言科学”。

杨旭:我现在在给本科生上一门专业选修课“认知语言学”,但我觉得这门课很难教。一方面,认知语言学很难,涉及大量新的术语和概念,甚至对语言学之外的其他学科专家也造成了障碍。我在上课之前,自以为是个认知语言学的专家了,所以才自信地接了这门课,但是备课时才发现自己好多东西并未读懂。

另一方面,目前没有合适的教材。国外有几本好的(比如两个德国人写的《认知语言学导论》),但是举到的语言文化的例子都是西方的,中国人很难产生共鸣;国内举到的语言文化的例子倒是中国的,但是在概念、理论的介绍上又不够充分。

总之我对这门课有很多困惑,把这么难的课程讲给本科生,怎么样才能让课程更加通俗易懂呢?

陈振宇:首先需要明白“你想教什么”。认知语言学的很多内容与语法学的关系不大,更多的是与文化或其他现象有关。如果你教授本科生这门课,应当注重基础性,最好还是选择一本翻译过的教材,最好中文本和英文本对照使用。有些翻译的部分可能不是特别准确,还是看英文版会更准确一些;但如果没有中文版,又会造成更多的麻烦。如果你要讲高阶的认知语言学,最好讲认知语法,这可以参考兰盖克的《认知语法基础》。不过兰盖克的书有些概念比较难,可能不太容易理解。

杨旭:复旦语言学在培养学生方面有很多我们值得学习的地方,特别是那边的活动非常丰富,包括语法沙龙、方言音韵沙龙、青年学者沙龙、各类讲座系列、论坛系列等,甚至每年校庆都会举办各种主题的报告会,非常注重学生的参与,我在那边读书时也是受益良多。我刚来武大的时候,也在这里组织过一些类似的活动,想把那边的一些经验移植过来。您有没有一些经验可以与我们分享?

陈振宇:经验其实并不是很多,这需要参与者能够沉下心来,至少要老老实实做一年,才能见到效果,一两次是没有任何效果的。我曾经也经历过只有两个人参加的情况,我和另外一个学生,其他人都没来。但没办法,我们还是坚持下去,只有坚持才有可能见到成效。

科研

陈禹(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):我一直非常佩服您的思辨能力和学术品味。我想替各位同学问一个问题:作为一名刚开始研究的学者,如何培养学术品位,使我们能识别一本书、一篇文章或一个研究的优劣?

陈振宇:首先,我要说一下,我的父亲是一位科学研究者,专注于无线电天线和微波天线等领域,曾获得国务院的津贴,所以我不是从零开始做研究,而是在父亲的熏陶下成长,可以称为“研究二代”。小时候,我父亲曾告诉我,如果有一个人很厉害,你想要超过他,怎么办?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比他更厉害的人学习。这个方法很好,古人说过“法乎其上,得乎其中”,即首先要确定一个高水平的榜样,从他身上学习。这样在眼界上起点就很高了。

然而,我父亲也提到这个方法的缺点: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,怎么办?实际上,很多时候我们找不到这样的榜样,或者即使找到了,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,难以接触,很难直接成为他的学生。因此,这个方法的适用性有很大限制,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,或者找个普通人就满足了。

父亲的第二个建议是,如果对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,可以努力寻找他的缺点。随着你发现他的缺点越来越多,最后自然就能超过他。这就是所谓的批判精神。我们的读书活动是一个“拳击场”,强调相互批评和自我批评,不要只盯着别人的优点,而是要学会批评,甚至是吹毛求疵。当你习惯这种方法后,你就能逐步超越他人,坚持下去,一个又一个,最终达到更高的水平。因此,我认为学术品位的培养在于学会批评,当然同时也要进行自我批评。只要做到这一点,就能有效提升自己的学术品位。至于选择哪条道路,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出决定。

陈美琳(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生):我注意到您研究了很多领域,了解许多不同的学科,那么对于一位学者而言,在他的职业生涯中,是拥有一个硬核的、独立的世界观更重要,还是兼采各家所长更重要?在自我与主流之间,如何找到平衡?

陈振宇: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,我把父亲教给我的三个故事分享给大家。第一个故事是“收集宝贝”。假设你到了一个宝山,里面到处都是宝贝,你该如何处理?如果你随便捡的话,会发现到一定阶段就不堪重负了。开始时可能收获大于损失,但随着时间推移,损失可能会大于收获。你可能会发现,后来宝贝越来越难以获取,甚至被宝贝压垮。因为他人成功的经验对你来说既有益也有害,可能会限制你自己的发展。所以在开始阶段,千万不要模仿他人(直接获得宝贝),虽然这能带来短期的利益,但到了一定阶段后,你的视野会受到局限,甚至会觉得沮丧,感觉自己无法成为大师,只能在某些地方拾人牙慧。

还有个办法是把捡到的宝贝装进你的“核子系统”里。不要仅仅想着直接获得,直接使用,而是要考虑如何与自己的系统兼容。不要任意选取宝贝,应该首先选取和你的系统兼容,可以直接装上去的那些。这样一步一步地,你的体系就会逐渐成长,最终形成自洽的内部结构。当你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进行其他研究时,就没有限制了,可以不断成长,形成自己独立的体系。当然,别人有可能不认可你的体系,但只要你坚持,终有一天,随着你的体系变得非常强大,别人就难以全盘否认你。因为与其他人相比,你是收集了所有宝贝的人,而他们可能只得到了零星几个。

第二个故事是关于“爬山”的。当我们去爬山时,有些人是一步一步往上爬,每走一步就算一步,能够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。这种方法是对的,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做的,但这样的人最终可能会在山路上累倒,或者被“后浪”超过。那么怎么办呢?当别人都在爬山时,你需要想办法学习如何飞。首先,你要飞到高处去。我们一般认为,如果你没有经历中间的过程,就无法理解高处的意义,高处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。我父亲的意思则是,如果你飞到了高处,再回过头来看,你会发现下面的事情太容易了,一目了然,异常清晰,而爬山则因为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,并不能看见全貌,反而要难得多。

那么,什么是“飞”?就是抽象思维和理论的建构。你需要尽量深入挖掘本源的、根本性的东西:为什么是这样?这是怎样做到的?必须追问事情的本质。当你弄清楚这些问题时,你就能“飞起来”。最终,别人可能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到的高度,而你很早就飞到了其他地方去了。缺点是,这种飞行在一开始可能会让你感到不着边际,东飞西飞,似乎不如别人那样稳健,这种飞行可能会让你迷失方向,可能是危险的,因此需要有经验的人来引导你,但通常这样的引导并不存在,你必须自己去把握。

第三个故事是关于“挖井”的。当我们去挖井时,可能会想知道这个地方的水是什么滋味的。一般人可能会认为只要找个地方打井,水的味道都一样。我把水打起来尝一尝,就知道水的味道。然而,这种想法是不对的。打井前必须做充分的准备,了解该地区的水脉或水源情况,研究可能存在的不同条件。首先要进行详细调查,甚至进行试探性挖掘,最终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打井地点,才能得到所需的水。

这个比喻可以理解为学术史的梳理。在进行研究之前,必须先对学术史进行梳理,不能忽略这条脉络。许多年轻人常常忽视这一点,可能是因为时间不足。需要看一些务虚的东西,以我所经历的时代为例,在我读书的2000年前后,学界正进行一场关于汉语语法的务虚大讨论,许多著名学者探讨汉语的未来发展和缺陷。

我当时能接触到所有新问题并认真阅读,而我的师弟师妹们却对这些书籍不屑一顾,认为没有任何用处。但是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:我们的语言学正在转向,特别是语用学的转向。那时大家都认为语用学很重要,但包括西方理论在内,并没有一个系统的认识,只有零散的观点。通过这些经历,我意识到这个方向的确很难走,但收获也可能很大。这是我最终选择的道路。

希望这三个故事能对你们有所帮助。

陈美琳:在我们研究或写作过程中,大家都知道语料很重要,但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:即先有理论,肯定是自己认同的理论,再去收集或挑选语料来佐证我们的观点。有人认为这种方法缺乏科学性,那么该如何破除这个困境?

陈振宇:其实之前我也提到过这一点。关于查语料,我不是先有想法,而是因为遇到一个问题才去查语料。查语料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其他目的的查语料通常是无用的。如果只是为了调查而去调查,那这样的调查是没有意义的。比如在学习一个新的理论时,比如“了”的时体理论时,你调查的内容必须与这个理论相关。调查之前一定要有问题意识,而不是随意查语料。我们在研究时,应针对尚不明白的内容去查阅资料,并仔细分析每一个例子,特别是那些特殊的例子。

陈美琳: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通常会遇到一些问题,因为语料无法穷举,如何去说明举例论证具有普适性呢?

陈振宇:语料的使用主要有两种方式:第一种是上面说的启发式的,我带着问题去调查,寻找灵感;第二种是论证式的,要求建立一个封闭的语料库来验证某一现象。封闭语料库中可能会有一些低频现象,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,研究者仍应从其他地方寻找数据。一般来说,论证的语料调查遵循一个基本规律,在封闭的语料库中,即在不同语体或不同时代的语料分布大致相同。即使扩大语料库,同一时代、同一语体的分布情况也应该基本一致。

在方言研究中,有个常见的问题是,许多研究者不建立自己的语料库,而是依赖于前人的理解,结果可能得出的结论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,或者难以得到新的结论,甚至得不出潜在的结论。每个人对母语的认识都是有限的,平时的运用往往是无意识的,因此我们需要回过头来仔细观察,这也是需要建立方言语料库的原因。

所以,语料调查应区分为启发式和论证式两种;前者是为了熟悉和了解研究对象,而后者需要一个封闭的环境。

杨旭:非常感谢陈老师来到武汉为我们解答疑惑,希望以后能再有机会邀请陈老师为我们传授经验!(讯飞录音、转写;陈美琳、杨旭、陈振宇校对)